我知道这题目很装。这是我看了一段电视片学的,它就叫诗意××。可诗意这两个字,如果连上芦苇装得不像,就蒹葭了。
在我曾经的认知中,芦草和苇子是两种东西。后来知道了所谓的“芦苇”,其实是可以分出若干种的,我能分清的只有两种。芦草到处都有,水库里稻田边不少,尤其是水边成片细杆儿芦草,绿绿的看起来很嫩,可以喂牲口。旱地里的芦草长相就差,蓝中带白铺散在地上,又粗又短,猪都不屑吃,只能当柴禾;苇子可要庄重金贵得多,只有村后头坝南里,二号渡槽东边那四个大池子长的、又粗又高的,才能叫苇子。那些苇子是村里种的。芦草跟蔓子草蒲子一样是无主的,谁都可以割;苇子不行,那是村里的东西,不光个人不能动,生产队也管不着。
收苇子在我村是个大事。那天,村干部在苇池边做好扣,生产队长抽到几号,就领着劳力去收哪个池里的苇子,由村里统一出卖,根据产量分钱。中间有个池子苇子好,连续两年被三队抽到,别的队就怀疑做扣的会计作弊,因为他家就是三队的。
苇子的用处那么多,我是后来才知道。我们村乡亲们笨,只会打成苇箔盖房子,苇子的深加工从老辈子就没人教过。就是炕席,买的也是秫秸皮的,夏天光膀子睡完觉,身上会留下方形的印记。我只在文字中看到过苇席的编织,孙犁、汪曾祺都写过。年轻的时候,看到汪曾祺写的“坐在雪白芦席上的一个苗条身子”,那个巧云,心里还想像了许久这个水乡俊俏女子的模样。东微好几位文友描述过苇席的制作过程,比孙犁们写得还细,我才知道虽然是一个地方,百十里地的距离生产生活还有这么大的不同。
我小时候,收苇子是大人的事,小孩子只能割芦草。
能割来芦草也是小孩的幸运。我们出去割草走不远,一根绳子一把镰,碰到什么算什么。一般杂草是烧火的,用绳子随便捆上就背回家,要是不多还得被人笑话:拾了这点草,没让老鸹叼去啊?割到好芦草才能交到队里。芦草成片,碰上了能割很多,水分也大所以很重,捆的时候得讲究,绳子要像双肩包似的分出两根,把捆好的草拖到土坡,人蹲在下面,两个胳膊穿进去,太沉的话再脱下布鞋垫在肩上,憋口气慢慢站起来。只要能站起来,踉跄几步就走稳了,但得弓着腰,低头看着脚下。抬头向前不光很难,汗水淌到眼里也杀得疼。小小身体背着一大捆草,大人们会表扬说这孩干活真效力!芦草背到马号里,饲养员称了就写个白条,谁家交青草多少斤。盘好绳子扎在腰上,捏着那张纸条回家给父母,拿到队里换工分。
其实嫩苇子和芦草都能喂牲口,约定俗成了,没人去割它,想都没人想过。就是最爱占便宜的厚脸皮娘们,顶多也就在苇池坝上割点草。入了秋苇池是派人看的,但那是防备外人来偷长好了的苇子,不防自己村里人。
我经常到苇池里去,就是拿着镰,也没人怀疑是小偷。苇池不平,秋后会有一块块干地,现在的话就叫它“沙洲”了。四周芦苇耸立,芦花似雪,静水环绕,鸟鸣啁啾,这块干地就像个孤岛。这里能给我一个私密的空间,让我在它怀抱作一点少年的遐想。头枕胳膊躺在沙土上,蓝蓝的天澄净清明,要等很久才能有只鸟儿飞过。不远处的电线杆,倒是经常有鸟落下,就盼望是只喜鹊带来好运。偶尔有五颜六色非常漂亮的鸟儿,可惜它们只在苇丛,不站到高处,也许是珍惜自己的美丽。好多时候,我觉得还是做只鸟好,能自由飞翔,不必拘在一个地方。
金风吹过,看芦苇森森波浪涌动,听秋声远近瑟瑟离离;若遇细雨,耳边沥沥洒洒不免黯然神伤;不懂悲秋,是为点小事就抱怨命运。那时不知道感恩世界,当然也不知道“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之类。虽然我愿意亲近芦苇,人们赋予它们的也多是伤感,“秋来风雨怜人,独芦中声最凄黯”,我还是觉得苇子有点浮躁。它不像村里的树,也不如村外遍地的红柳,有时像在思考。植物与人一样,沉默多点,给人的感觉就深刻一点。苇子肯定不是,它当不了主角,却是一个很称职的背景。所以,在中国的文化长河中,芦苇也有了一席之地
在古代芦苇又叫蒹葭。这显得雅致,就是我村知道的人不多,看苇池的三叔肯定不知道苇子还叫这名。本来蒹是雚之未秀者,葭是苇之未秀者,总之是芦苇的少年时代,可我看古人也未必就认这个死理,他们写的大多是秋天的芦苇,竟然也叫蒹葭。比如“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比如最有名的那个“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都结霜了,怎么着也得是秋后,村干部都琢磨着给苇子卖个好价了,那些蒹葭们早已顶着毛拱,满头白发。
那年在甘肃礼县看祁山堡,带我去的学弟说,这里的西汉水两岸,就是诗经《蒹葭》写的地方。这也能考证出来?正是深秋,西汉水水流不大,岸边矮树成片,叶子绿红相间,河边并没有多少芦苇。学弟说过了几千年了,气候地形都已变化,既然专家说了,你就信这里是“在水一方”吧。见我狐疑,他又说你别看俺现在卖保险,俺可操练了好几年明清文学呢。明清……这是先秦好不好?可我知道这时候沉默是比较得体的表现。
《蒹葭》是我最喜欢的诗经篇章。不管那些微言大义繁琐考证,就把它当成一首情诗。难以想像在西北还能出这样既凄婉缠绵又空灵缥缈的诗篇。营造这种浪漫氛围或痴迷幻觉除了题材,环境因素非常重要,第一是水,第二就是芦苇。想像一下如果“在水一方”的草木不是芦苇,别的大概都差点事,就是古人常用的莲叶菡萏也达不到这效果,像同样经典的《西洲曲》,可能令人情灵摇荡,却给不了可望不可及、人远天涯近的怅然若失。
村北水库里芦草旁边,是可以下挂网粘鱼的,鲫鱼鲤鱼红眼顿子,当然还有草鱼;紧邻的苇池下不了网,有时能摸点小鱼,见过有人叉到大鱼,几年碰不到一回;苇池间有涵洞相连,旁边长年有个泥坎做的水圈,偶尔会有倒霉的鱼跳进去。我曾经在里面抓到一条一斤多的鲤鱼,拿回家让我爹骂了一顿,他说那是人家的鱼,非让我送回去,可鱼已经死了。苇池里鸟多,水鸭子水鸡子都有,这些抓不着,在苇丛里可以找到鸟蛋,大多和同伴用个旧铝盔就地煮熟吃了,有时找到大个的就拿回家。大的鸟蛋比鸡蛋略小,青白色,蛋壳里嵌着些草皮,看着粗糙却很好吃。
这是芦草或者苇子,给我的实实在在好处;后来温饱了,又看点闲书,才想起这里应该有些诗意吧?大概有,可当时不知道,光想着吃了。我总觉得诗意离我很远,要不是看了那个电视片,都想不起这个词。可这并不妨碍看着眼前的芦苇,念着圣人编过的书,体验古人在三千年前的感觉。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多么美好的场景,多么纯粹的感情。这水须是清澈的,不能浑浊;须微波荡漾,不能汹涌澎湃;最主要的是,水边须有大片芦苇:不是粗苇子,应该是细芦草,也不能太高,遮住伊人倩影;溯洄从之,溯游从之……心悦君兮君不知,虽不好确定方位,但伊人隐约,希望还在;可以放开神思,执着求索,享受不懈追寻过程。不管青的芦草还是白的毛拱,都能帮助成就凄清幽远朦胧淡雅的意境,认领心中的那份浪漫。
细长的芦草、粗壮的苇子,还有秦风中的蒹葭,或者是物质的馈赠,或者是精神的愉悦,有着同样的美感。如果说这里有诗意,诗意在过程,它不管结局,不论成败。
(摄影 刘文明)
作者简介:Laoch,垦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