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陆斯嘉
一刀一世界,一竹一人生。历经半个多世纪的锤炼,76岁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常州留青竹刻代表性传承人”徐秉方在今天迎来了其首场艺术个展。10月15日,“苍枝新篁——徐秉方艺术展”在常州博物馆对外展出,130多件作品包含竹刻、书画、壶刻等。
古稀之年,徐秉方没有封刀之意,反欲以艺术生命延续肉体生命。从壮年的“黄山松云”,到去岁“轻舟已过”,三代徐氏竹人历经百年实现刀笔传承。《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per.cn)近日专程前往徐老常州家中采访,一探王世襄先生笔下“弥漫蓊郁、满幅烟云”的竹篁人家。
古稀之年的徐秉方,喜爱与竹为伴
徐秉方的案头
行到水穷处
几年前,“沪漂”近20年的徐秉方回到常州。一栋三层小楼兼具起居、工作、会客和陈列功能,斋号“博爱竹斋”是画家程十发的题赠。竹斋前院,是徐老亲手搭建的钢丝鸟棚和鸟窝、鸟笼,八九只鸟雀方便老人对景写生;后院是夫妇二人打理的小园田,鸡毛菜密密丛丛。
走进“博爱竹斋”,四条屏书画《梅兰竹菊》显示了徐老对绘事的喜爱,笔触刀味十足。近年,他还打磨竹刻与书法艺术,耗时数年,在细如发丝的笔划里飞刀,刻出《金刚经》《道德经》竹简长卷,总计超过800片。
一件《饱尝》臂搁发人深思,画面中刻有苦瓜、小辣椒、地梨等食材。徐秉方自题:“丁亥初春 徐秉方花甲又二 含泪忆昔 落刀作此 时在申城”。采访中,他说自己尝过“酸甜苦辣”。这件臂搁所忆,正是他与父亲徐素白(1909-1975)的竹刻生涯。
徐秉方《饱尝》臂搁
“苍枝新篁——徐秉方艺术展”,常州博物馆展出现场
“苍枝新篁——徐秉方艺术展”,常州博物馆展出现场
徐素白,常州武进县人,三岁丧父,由母亲独自抚养,15岁到上海豫园附近的俞宏记扇庄学刻扇骨。家贫和接连的生活打击,使艺徒素白未尝有半分懈怠,一度患上肺痨,然而他不失信心,即使再难也没有自暴自弃,反而不断精进手艺。通过海上画家冯超然的介绍,徐素白逐渐认识了一批海派名家,如江寒汀、唐云、程十发等。徐秉方曾回忆:“江寒汀先生的笔墨沉着工整,唐云先生作品潇洒飘逸……对不同作品施刀时,父亲的刀法也因此或精细,或洒脱灵动”。徐素白很早就意识到,竹刻发展史上,旧时代竹刻手艺人往往不善书画起稿,须借他人之笔,因此,他始终与海派书画艺术保持“血脉”联系。
1950年代,徐秉方之父徐素白刻竹照
1945年徐秉方出生。他自小有美术情结,每逢寒暑,会从常州到上海“打工”,既是初学竹刻基础,也挣点学费,这就是徐秉方竹刻生涯的开端。因为父亲缘故,他也结识了海派诸家。不过,徐秉方至深的童年记忆却是饥饿,曾经因“断炊三天而停学”,被迫以南瓜充饭。
《南瓜缘》徐秉方 国画。徐秉方忆画童年的救命南瓜。
为谋生计,徐秉方只读完初中。之后,十年农村下地,积劳成病,这让他意识到必须掌握手艺,改变命运。“农村老屋墙上,门上、锄头柄、扁担上、晾衣杆上都留下了我的墨迹刀痕”。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徐秉方先后从事过刻烟嘴、家具上漆、象牙刻、红木刻、紫砂刻、竹刻,其中最难割舍的是竹刻,白天工作结束后,往往操刀达旦。
郑慕康画像 唐云补景 《徐素白像图轴》1981年
在徐秉方少年时,父亲的两句话成为他的座右铭——“留青竹刻要达到高境界,刻者必须在书画上下苦功夫”,“实践获得的知识最容易记忆”。因而,徐秉方常到上海请唐云、谢稚柳、程十发等画家在竹器上画墨稿。徐秉方告诉澎湃新闻记者,在他们之中数“唐云会批评人”。一次,徐秉方带着《螳螂捕蝉》臂搁请教唐云,唐云赞赏蝉翼后,认为“树干处理得再干枯一点会更有质感”。又一次,唐云指出徐秉方表现谢稚柳画稿《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竹刻“该光的地方要光,该毛的地方要毛,不能含糊!”
另一位与徐秉方过从甚密的大家是王世襄先生。二人情谊始于1977年,徐秉方任职常州武进县手工业局时,收到的王老北京来信,邀请徐为其正在编写的《竹刻艺术》提供资料。此后,他们保持通信,话题涉及选竹、处理竹材、制作竹器、刻技乃至中国竹刻史等等,到1995年徐秉方退休,整理的王世襄来信有150多封。
王世襄题词
“苍枝新篁——徐秉方艺术展”是他首次在家乡举办个人艺术展,130余件(组)作品全面集中展示了他的艺术风貌,“毗陵竹翁”“君子匠运”“玉人容姿”“浮世清欢”“远山虚云”五个部分包含徐秉方所作竹刻、书画、壶刻,题材涉及草木花卉、人物、山水及生活雅趣,展品中还有部分徐秉方之女徐文静、徐春静的竹刻。展览中也有部分王世襄、翁同龢玄孙翁万戈、名医叶义写给徐秉方的信件。
坐看云起时
2012年,上海博物馆举办“竹镂文心”的竹刻艺术特展和研讨会时,大英博物馆负责人现场展示了馆藏的徐秉方留青臂搁《黄雀在哪》,还有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收藏的徐素白留青竹刻笔筒《月季蜻蜓》,徐氏竹刻进入两大展馆,是世界文博界对中国当代留青竹刻艺术的肯定。
一件《云山图》臂搁是王世襄先生最钟意的竹刻藏品。徐秉方说:“这件竹刻是王老请启功先生绘稿,又嘱我刻制的。”王世襄在《竹刻艺术》一书中评价:“秉方先生四十以后艺大进,不独于见刀处现神采,更求在模糊朦胧不见刀处生变化。不然,对此弥漫蓊郁,满幅烟云,将不知如何措手矣。”
徐秉方 留青竹刻《云山晴晓》臂搁
徐秉方 留青竹刻《黄山松云》臂搁
2000年以后,徐秉方迁居上海,沪上丰富的文化社会资源和安逸的氛围,为他再攀高峰提供了条件。其时,报人李天扬与徐秉方相识。2012年他为《东方早报·艺术评论》撰文时曾记:“见过徐秉方先生这么多次,印象最深的,是2010年的夏天的一个傍晚。进门,见徐先生仰头望天,问其由,答曰,我在看云的姿态,你看,这天上的云,多好看,多难得。我知道,徐先生之看云,自然与我等不同,他是在师法自然。恰如写字,用至柔之毛笔,写出力透纸背、铁划银勾的气势来,方为书法上品。徐秉方的山水留青,妙就妙在对云雾的表现上,以极硬之刻刀,呈至柔之烟云,其云雾缭绕的绝妙效果,丝毫不输水墨大家。”在《黄山松云》臂搁、《云山晴晓》臂搁等作品中,都体现了徐秉方竹刻艺术的化境之云。
此次展览不仅展出徐秉方最具代表性的竹刻作品,还展出他的书画和壶刻作品。徐秉方的壶刻作品单刀直入、以刀代笔、构图别致,运刀之前无需画稿。
徐秉方壶刻作品
紫砂壶刻《兰》 徐秉方
刀笔相生,徐秉方在留青竹刻技艺上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离不开丹青艺术作为根基。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上海海墨画社聘任的两位外地社员,徐秉方就是其一。他深谙“功在刀外”,便师法自然、苦练笔墨。父亲离世前,遗留了《芥子园画谱》、线装本《竹人录》和刀具,以及画家唐云、沈尹默、江寒汀、冯超然、白蕉等人所画尚未刻完部分的扇骨。徐秉方在竹刻与书画兼修的道路上,锤炼寒暑,将父子珍视的竹的品格内化为自己的艺术人格。
徐秉方国画作品《虚心亮节》
《金刚经》局部 徐秉方、徐文静、徐春静
春秋栽桃李
中国竹刻历史可上溯千年,明代起成为独立艺术门类,名家辈出,从朱松邻祖孙三代到张希黄、濮澄都名噪一时,尤其常州人张希黄对后世影响深远。百余年来,竹人技艺多以家庭为单位进行传承。徐氏一脉,自徐素白到徐秉方,再到女儿徐文静、徐春静,已传承三代。徐秉方说:“我的两个女儿从小就爱刻竹,把我刻竹废弃的竹片捡起来在上面涂鸦。为了提高她们的艺术修养,我安排文静在无锡书法艺术专科学校学习,春静到上海中国画院花鸟专修班学习。”
徐秉方父女三人在研讨竹刻
徐春静告诉《澎湃新闻·艺术评论》,她十四岁就捉刀刻竹,父亲对两姐妹俩总是批评多,表扬少。春静毕业后,成为南方航空的空姐,却每每利用闲暇刻竹。一连七年,每次飞回常州,她利用两趟航班的15分钟间隙,与候在机场出口的父亲切磋竹艺。春静和她的留青竹刻作品曾刊登在航空杂志上。然而,当年光鲜的职业终不敌节节竹枝。她辞了职,与姐姐文静携手继承家业。
留青竹刻臂搁 《点红尘》徐文静
留青竹刻臂搁《荷塘幽趣图》徐春静 (唐云画)
上世纪八十年代,上海嘉定人张伟忠前往常州拜师,希望学习留青竹刻。在徐秉方看来,经过几十年刻苦,张伟忠已经全面掌握留青竹刻技艺的各个环节。在他带动下,嘉定竹刻除了原有透雕、圆雕、浮雕等技法,在留青方面也形成特色。目前,常州从事竹刻技艺的队伍已有上百人。
2009年,徐秉方被文化部认定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常州留青竹刻代表性传承人”,2010年被聘为中国艺术研究院工艺美术研究所客座研究员。经过半个多世纪潜心刻竹、钻研手法和画艺,他终将留青竹刻从传统刀刀模拟笔墨的窠臼中解放出来,被誉为“现当代中国竹刻杰出代表性人物”。徐秉方开创的留青山水云雾刻法,以“似用刀又不见刀痕”的手法丰富了留青竹刻的表现技法、扩大了其表现范围,开拓了当代留青竹刻的时代面貌。坚竹、傲梅、幽兰、淡菊、清荷、苍松,他刀笔下的植物呈现出美善祥和的气象和昂扬的生命力。
徐秉方,留青竹刻《映日荷花别样红》臂搁,2008年
徐秉方坦言:“一个成功的工艺美术工作者在当今时代,社会影响力和技艺水平两者必须兼备。如果没有名气只有水平就很难实现自身价值,若没有水平徒有虚名,更是头重脚轻,最终昙花一现不会走远”。
采访时,徐秉方展示了2010年的笔筒《云开别有天》和2020年与女儿徐春静合作的笔筒《轻舟已过》。浅浅的竹皮上,刻出空谷、绝壁、深壑、层林、劲松和烟云众象。岁月包浆,令竹皮下的竹肌愈显红韵。创作时,徐秉方蛰居沪上,在笔筒顶部题写“山阴疑无路,云开别有天”。2021年,由中国艺术研究院学术主持、安徽美术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全集徐秉方卷》将此笔筒定为封面作品。最新的《轻舟已过》尚待时间沉淀。徐老手持笔筒,仔细打量。远山云雾间,一叶小舟荡漾。在竹皮自然肌理衬托下,舟楫四周一片空蒙,作品题记“轻舟已过万重山”。
徐秉方在家中接受澎湃新闻专访
对话 | 徐秉方:我担心竹刻艺术前景,会受创作者人品影响
澎湃新闻:徐老您好,从事竹刻半个多世纪,您现在对当下的留青竹刻怎么看?
徐秉方:我在留青竹刻上的目标是“没有尽头”,越往深里钻,课题越多。表现题材除了梅兰竹菊,还有各种植物,我觉得自己在“形”上还没有到底。
这个行业往深度里一钻,事情越多,课题越多。从普及来说,一般人几年就能上手,但只有形似,神似很难,目前社会上真正做到神似的很少。说工艺品缺一口气,这句话说说容易,但这口气就是“死”和“活”关系。没有生命的工艺品,没有“呼吸”,就是没有价值。
曾经有一位省级工艺美术大师临摹我的作品,去参与评奖,居然获得了创新奖。如果他临摹,真刻得好,我没话讲,但他只有一个形似。目前各种奖项的一些评委,品位、审美也不够,真正看过好作品的人还是太少。有时候到北京办展,能看到真正好的作品只有那么两三件。主要是现在的人太浮躁了,太表面了,真正愿意深钻的很少。我很希望有一批人来学习我的刻法,这样社会上看到(这种流派)的人才会多,我个人的力量只是沧海一粟。我很希望别人来问我,山水是怎么刻的,但很少人问,现在的人大部分很自信。我担心竹刻能不能很好发展下去,主要是人的品德问题。
还有就是现在的政策导向,评奖时不把深度作为首要标准。对于用钱买奖项的事情,我们都不参加。我这样做也有负面效果,别人会以为我很清高。我的艺术道路一直有“清高”的帽子。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坚持下来的。
另外,还有就是“大巧”和“拙”的问题,分辨不出拙与巧。有些质量不佳的作品冒充为巧。要学会分辨,需要广阔的知识面,多看好作品。此外,无论是画画或竹刻,我遇到问题都会去自然界找答案。常州有一个翠竹公园,我会在一天中不同时间观察竹子,早晨、中午、下午、晚上,不同时段光照不同,竹子的质感大有不同。
澎湃新闻:当下您有什么创作体会?
徐秉方:七十岁以后,年龄不饶人,眼睛、实力衰退,我一直想封刀,但是封不起来,想想还是要刻。如果不刻,我的艺术生命就结束了。我把艺术生命看作和肉体生命一样,如果不刻,我就是废掉了。所以,不论多少,每年都要刻一点。有的地方水准不符合要求,我就请春静修正细节。笔筒上的字,我没办法刻得很挺,就让春静刻。我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课题要研究。
澎湃新闻:看了您那么多竹刻,山水与云是您的一大特色,尤其是云,有一种飘浮而动的感觉,很好奇这是如何表现的?
徐秉方:云的技法,主要用圆刀刻,但是心里要有数,不能盲目操作,天上的云究竟是什么样子?云其实是气,受光的影响产生,所以云气没有固定形状,所以要刻活它。云在动,下刀前要想得很丰富。思想丰富,然后指挥手,变化得多。现在有很多人刻云,觉得刻云新鲜,但真要刻好,确实难,我现在也没有学到头,很多奇形怪状的云,我也还在研究。所以我想活长一点,多一点时间研究。
刻云和刀具很有关系,想象中的云应该用什么刀去表达。用各种刀去试验,一点点摸索到技巧。我的刀,都是我自己做的。
徐秉方《岭上幽云》臂搁
澎湃新闻:如何看待竹刻技术表现山水?
徐秉方:刻山水,确实是最难的难题。否则,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没有人刻。难点在于,竹皮实在太薄,又要分出层次。山水的层次很重要,如果缺乏层次,刻在一个平面上,肯定不成功。层次的分布很微妙。我在北京办展览,一位搞电脑的专家认为,电脑再先进,也无法表现山水气息。电脑可以刻字,但毕竟还是呆板的。
要达到立体感,思想的层次要很多,用种种方法体现层次。不是多留、少留、不留的问题。有的时候,画稿上是深色的,我刻的时候就不是留(竹皮),反而要拿掉;浅色的画面,倒是要留下。要具体看相互关系。我的这幅画面(《云开别有天》)上刻得很深,拿掉(竹皮)很多,这其实是一种错觉,让人感觉树丛很密、很浓。这涉及正正反反的辩证关系,一切从视觉考虑。
徐秉方,《云开别有洞天》笔筒(反面)
徐秉方《观瀑图》臂搁
徐秉方《观瀑图》臂搁(局部)
徐秉方,《云开别有洞天》笔筒(正面)
澎湃新闻:竹刻鉴别有什么方法?
徐秉方:以我多年的经验来看,鉴别方式有如下几种。1,看竹器整体造型在视觉上是否稳重、大方,刻工是否精湛。2,竹刻的选材处理是否讲究,竹皮色泽是否洁净平整,竹肌、竹筠是否有色泽反差,有反差者则优。3,作品的构图、落款和印章是否合理,此部分可以书画标准作为参照。4,作品刀痕是否爽辣,是否见刀味。刀刻的线条是否挺括、圆转、流利,有虚与实的反差对比,要能够体现出远近的层次。竹肌空白部分要铲底平整,局部的密处与虚处的处理,既要有质感还得有刀味。5,竹刻的表现要生动活泼,不可呆板僵滞,题材内容有思想内涵。6,竹刻的刀法要灵活多变,但又不能见乱,能形成一种风格。总之,每件竹刻都有具体情况,需要鉴赏者多看、多比较、多思考,才能提高鉴赏力。要深入了解留青竹刻就要多接触相关专业人士,观察比较各类新旧竹刻作品,加强学术交流,久而久之便熟能生巧悟出甄别竹刻作品优劣的道理。
徐秉方《杜甫像》(傅抱石画)
(本篇正文部分同时参考《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全集 徐秉方卷》)
责任编辑:黄松
校对: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