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4年,乾隆二十九年,冬,某夜,准确地说,是阴历十二月初五的夜晚,有一小饭局正在两江总督署衙西园内悄然举行。
做东者自然是时任两江总督尹继善,在座者有鼎鼎大名的一代名士袁枚,还有据说是秦桧后人的状元秦大士,另有一人则是江西铅山人蒋士铨。这几人为何会聚集在一起?是何主题?他们会谈论些什么话题?
尹继善重任在肩,封疆大吏,人在南京,迎来送往,公务繁忙,顺理成章,怎会有闲功夫有此雅兴张罗这一聚会?袁枚名满天下,是尹继善的学生,已经辞官在南京随园十五载,他经常到两江总督署来与尹继善多有交流唱和。简斋在此,并不令人意外。秦大士不仅有状元头衔,他虽然在去年才辞官归里,在南京城南买下何如宠的旧宅略作修葺就住了下来,所谓瞻园是也,而他的大儿子也是封疆大吏正在陕西巡抚任上啊。
这样说来,唯有蒋士铨似乎是初来乍到南京?他与秦大士在北京多有往来,但与袁枚、尹继善虽然彼此都有耳闻甚至书札往来,而彼此唔面也是新近之事。更何况,蒋士铨要想见到尹继善这样的人物也并非很容易呢。蒋士铨因何到了南京?他与南京有何关联?
蒋士铨是满清乾隆时代的诗人、剧作家,他与袁枚、赵翼有乾隆三大家之称。蒋士铨是江西上饶铅山人,本姓钱,籍在湖州,其祖父在明末清初的乱世纷纭中颠沛流离,被江西铅山一姓蒋人家收留,从而姓蒋。
至少在蒋士铨得中进士之前,看其行年录,未见他与南京有何等特别密切关系,大致在1748年,他曾在南京盘桓数日。
乾隆十三年,1748年,蒋士铨乡试中举之后首次进京参加会试,铩羽而归。虽然没有连捷,稍有失落,自己的父亲也已年迈多病,本可以登第慰其老怀,也不负母亲多年辛劳操心。既然苍天无眼,唯有三年后再来一试身手。蒋士铨离京南下,九月上旬,他路经南京,多有停留。这大概是蒋士铨较早与南京发生关联,且看他的两首《燕子矶》:
崖头一点落空冥,峭壁横开石脚腥。
何物江流能作险?当年燕子本无形。
波沉铁锁降帆下,风激寒潮倚杖听。
裙屐兵戈都不见,夕阳山色六朝青。
老鹳河宽混浊流,云烟虚传秣陵秋。
那堪五马悲龙种,剩有群鸦叫佛楼。
乱世文章偏极盛,过江人物奈包羞。
埋金已厌钟山气,空说危矶在上头。
时年24岁的蒋士铨,虽然场屋小有挫折,却依旧意气风发,对未来充满期待。他在燕子矶想起刘禹锡的诗句,又想起当年的五马渡江,金兀术的黄天荡突围,所谓金陵王气黯然收,感慨丛生,吟出快意诗行。意犹未尽,蒋士铨在燕子矶宏济寺又有所感,一挥而就,写成《燕子矶书宏济寺壁》六首绝句:
随着钟音入梵宫,凭谁一喝耳双聋。
桫椤不解无言旨,孤负拈花一笑中。
十围大树幕空庭,九十山僧老鹤形。
不解六朝兴废事,临河爱看使臣星。
白水千盘翠几围,岩头古刹傍危矶。
我生未到悬崖上,不向云山乞衲衣。
山水争留文字缘,脚跟犹带九州烟。
现身莫问三生事,我到人间廿四年。
胸次原无半点尘,蒲团何待指迷津。
吟怀只借江山助,一个春风下第人。
南朝四百八十寺,画壁纱笼此处多。
一笑禅关留姓字,蛛丝尘网奈他何!
蒋士铨这六首七绝,直抒胸臆,酣畅淋漓,春风下第,蛛丝尘网而已。他署名苕生后,掷笔而去,却引起一年后到此一游者的注意,此人是谁?就是大名鼎鼎的袁枚。
袁枚就是在这一年才决意辞官,安家南京随园,快意恩仇,潇洒自如,自谓文章报国。他觉得能写出如此诗句者,绝非等闲之辈,顿生惺惺相惜之感。他尤其欣赏其中的第一、第四这两首,还把它写进了自己的《随园诗话》。袁枚在《寄蒋苕生太史序》中也提到此事,而友人熊涤斋告诉袁枚,苕生就是蒋士铨。从此,蒋士铨与袁枚两人有了书信往来。袁枚说,蒋士铨“寄余词曲尤多”。熊涤斋是熊本的号,与蒋士铨是江西同乡,他后来做过浙江巡抚,蒋士铨离开南京,到浙江六载,与他的热心推荐有关。熊本曾有宅院在南京城南小西湖。
蒋士铨激情澎湃,难以遏制,他还有《秦淮书酒家壁》,伤今吊古,一吐为快:
不见红阑长板桥,秋光狼藉欲魂销。
斜阳在水愁孤燕,残柳当门怨六朝。
旧院瓦堆僧卖酒,丁家楼毁鬼吹箫。
美人黄土灯船散,金粉原来易寂寥。
小巷莺花已作尘,风流如梦总非真。
江南哀后无文社,楼上春残失丽人。
湖问莫愁何处宅?渡寻桃叶不知津。
欲行且住低徊绝,谁见杨花逐画轮?
蒋士铨此次在南京还写了《即望》《夜泊》《报恩寺》等,而他的《金陵杂咏》,从六朝梁武帝萧衍饿死台城到明成祖朱棣靖难之役,更有明末的东林党人空谈误国,等等等等,纵横古今,豪迈横恣,多有评说,堪称大家手笔:
六代兴衰一建康,繁华依旧说齐梁。风光毕竟江南好,剩水残山也断肠。石城艇子去南还,衰柳金城未忍攀。消受孙郎楼上坐,三山吹落酒杯间。谁遣君王作饿夫?桑门无处乞伊蒲。青丝白马童谣验,不杀牺牲解战无?不取金陵誓不回,袈裟潜遁有余哀。成王何在周公死,羞煞儿孙又北来。岂有君臣说中兴?满城花月唱春灯。风流略似清谈后,秋草茫茫十一陵。气节空言枉杀身,东林君子漫同伦。清流何补危亡事?复社文章即晋人。秦淮水冷不曾温,兰麝香消艳冶魂。绝似赏心亭子下,珮環声里泣黄昏。画箧闲翻盒子诗,倡家狎客记当时。多情白下萧萧柳,收拾南朝一片迟。
1754年,乾隆十九年,蒋士铨第三次赴京参加会试,仍旧黯然落第,但在内阁中书的选拔考试中,却钦取第四,授实缺,入阁管汉票签事,校勘《文选》,十月告归,南返。此年,蒋士铨好友杨垕去世。大致也是在此年,蒋士铨沿水路北上,又途经南京。
1757年,乾隆二十二年 ,33岁的蒋士铨第四次赴京会试,终于考上进士,朝考列第一,殿试列第十三名。多年辛苦跋涉,终于有了满意结果。蒋士铨激动不已,赋诗一首:
天街一骑滚香尘,蕊榜朝开姓字新。
报说和凝衣钵好,舍人名列十三人。
居京不易,仕途难行。天子脚下七载时光蹉跎,顿成过往,蒋士铨在不惑之年已经是心事浩茫,萌生退意。
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4月20日,蒋士铨决意辞职南归,定居南京。他请人绘一《归舟安稳图》,表明心迹,对京城无所留恋。袁枚《随园诗话》载:乙酉岁,心余奉母出都,画《归舟安稳图》,一时名公卿,题满卷中。心余就是蒋士铨。蒋士铨的母亲钟令嘉曾就此画也吟咏绝句七首,一气呵成,晓畅明达,宛若家常:
其一:
馆阁看儿十载陪,虑他福薄易生灾。寒儒所得要知足,随我扁舟归去来。
其二:
一艇平安幸已多,胸中原未有风波。团圆出又团圆返,儿颔发长母鬓皤。
其三:
一生辛苦备三从,六十新叨墨敕封。得向青山梳白发,此心闲处便从容。
其四:
书声才歇笑声连,乞枣争梨绕膝前。自笑老人多结习,课孙不及课儿专。
其五:
三十随夫四海游,江山奇处每勾留。谁知老去清缘在,还坐东南软水舟。
其六:
手植松楸翠几寻,故山归去怯登临。白云深处焚黄日,可慰梁鸿庑下心。
其七:
四十归田可闭门,焚香省过答天恩。三年后更添欢喜,新妇为婆子抱孙。
就此《归舟安稳图》,赵翼、袁枚、程晋芳等都有题诗,感慨时事,情义绵绵,互道珍重。
1764年秋,蒋士铨一家老小启程南下。船过扬州,将入长江,蒋士铨有一《瓜洲》七绝:
蟹舍渔庄碧玉环,茅檐青露隔江山。
渡河而后征裘减,画断轻寒是此间。
蒋士铨一家船到南京,已经是十二月之初了。他立在船头,放眼望去,心潮澎湃,吟咏道:
两朵金焦八度看,乘风破浪徂心阑。回舟敢避江神笑,来借渔矶著钓竿。南北东西意渺茫,欲从江左买溪堂。如何才见钟山影,便觉并州是故乡?月轮如镜一波平,风细帆悬彩鸟轻。洗净心头卅年事,者番怀抱比江清。
这就是蒋士铨著名的七律《渡江》,他自江西经此走大运河去北京,多次往返,大致有十次左右江河辗转,体会时代脉搏,感受潮起潮落,也不无江湖奔波劳碌身心疲惫之慨。
蒋士铨稍微安顿下来,就赶去随园拜访神交已久却从无唔面的袁枚。袁枚见到小自己九岁的蒋士铨大喜过望,热情接待,他带领蒋士铨遍游随园山水亭林,春风满面。其乐融融。蒋士铨有《喜晤袁简斋前辈即次见怀旧韵》,记录两人的把臂长谈,相见难得:
未见相怜已十分,江山题遍始逢君。荣枯总是同岑树,舒卷俱成入岫云。花墅留春知冷暖,宰官藏影悟声闻。微输彩袖承欢后,消受金炉换夕熏。
池馆清华喜未遥,定从沽酒典宫貂。导师力可超群劫,仙吏才堪挽六朝。翡翠簾遮青玉案,水晶屏护紫云箫。英雄儿女何分别?奇气还生醉颊潮。
蒋士铨在南京经过一番寻觅,最终决定在鸡鸣山下西南侧十庙口一处幽静院落作为栖身之地。院中小楼,他命名为红雪楼。蒋士铨写有红雪楼《卜居》四首:
半窗红雪一楼书,廿载辛勤有此庐。
不肯被他猿鹤笑,移家来就北山居。
钟山真作我家山,拣得行窝静掩关。
洗去六朝金粉气,展开屏障画烟鬟。
檐端十亩古坛址,屋后台城坏殿基。
让与争墩两安石,家门只傍蒋侯祠。
寓公庭院四时春,酿酒栽花媚我亲。
藏过头衔署新号,鸡鸣埭下老诗人。
钟山,台城,蒋侯祠,鸡鸣埭,谢安墩,就在此处安家做一寓公,与世无争,闭门读书,闲时出门走走,会会朋友,很好,很好。(上)
王振羽
(本文插图为明·钟惺《金陵十景图》局部)
校对 徐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