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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南纪事》措美峰探险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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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以为,从卓尼县的车巴沟翻越迭山进入扎尕那的那一段山脊是天下最美的山峰,几十里长的山头都是圆滚滚的白石头,上大下小,如同挤挤挨挨的巨大蘑菇,奇异又壮观。汽车在公路上蜿蜒前行,就像甲虫在大树下爬动。公路的另一侧是绿色的山谷条条缕缕分流而下,绿色的山冈如涌如涛。可是一个偶然的机会看见了措美峰,我在心里说,我错了。

去年夏季的一天,我从兰州赶到迭部县观看一年一度的腊子口红色旅游艺术节。这年的艺术节在扎尕那举行,名曰“腊子口红色旅游艺术节暨扎尕那原生态民歌大赛”。会场设在东哇村扎吾道峰脚下一片如茵的草地上。

由于几次来扎尕那,认识了盖哇乡的乡长和书记,他们安排我在舞台前方的来宾席上观看演出。来宾席有两排藏式茶几,客人们坐在栽绒卡垫上。我的身旁是一位六十多岁面孔黝黑的老人,乡长介绍说这是我们县政协的尕主席。老人谦恭地说他的名字叫尕让,已经退休了。我们的身旁是组织非常有序的藏民,都穿着崭新的民族服装,像过节一样喜庆。我此行的目的是录像和拍照,忙得顾不上和尕让主席聊天,可是到了下午民歌比赛开始,就要频繁地和他说话。民间歌手用藏语唱歌,我像聋子一样,不知他们唱的什么,但感觉观众的情绪比上午腊子口艺术团演出时热烈得多,他们时而静静地听,时而哄然大笑,时而会意地微笑。我一边录像,一边着急地对尕让主席说,尕主席,请您翻译一下,她唱的什么内容。那位三十多岁妇女的歌声哀婉而高亢,极其动人。尕让主席没有及时翻译,他说,你不要着急,等她把这一段唱完了我给你完整地翻译。我说,您还是同声翻译的好,我要把您的翻译和她的歌声同时录在磁带上。于是,歌手一边演唱,他一边翻译:

世上最大的寺院是西藏的寺院。

这一辈子一定要把西藏的头磕上,

这一辈子磕不上西藏的头,

下辈子想磕也磕不上了。

世上最要紧的是孝敬父母。

这一辈子对父母不孝顺,

过去了后悔都来不及,

做下些好吃的也吃不上了。

活人就是活着个男人。

一辈子不好好地过日子,

平常的日子里光吵仗,

岁数大了再想过好都来不及了。

谢谢,谢谢尕主席。女歌手唱罢,报幕员上台报幕,我把摄像机放在茶几上休息时对尕让主席说,好,唱得好!朴素如土的歌词唱出了永恒的生活哲理。啊呀呀,我来扎尕那几次了,就这次的收获大。尕让主席歪着头看我,良久才问,你来过扎尕那几次了?你是做啥的?我回答旅游的,到迭部看风景。他说,你看着我们迭部的风景好吗?我回答好。

他又问你看着哪里的风景好,我回答最好的是扎尕那。他说,你认为就扎尕那好吗?我说,是,扎尕那最好,扎尕那的山好。为了避免他说我偏颇,我又补充一句,腊子口也好。他静了一下之后又问,安子沟你去过吗?我说没去过。他说,你连安子沟都没去过,怎么就说扎尕那最好。我说扎尕那的山好,阿尼玛沁、阿尼堆尼……他打断我的话说,你到安子沟去一下,看一下安子沟的措美峰去,我保证你就不说扎尕那的阿尼玛沁了。我说措美峰我听说过,可是那边没熟人,去了不方便。他说,要啥熟人呢,我领你去不成吗?

我就是安子沟的人。

民歌大赛结束的第二天我就随尕让主席去了安子沟。汽车出了迭部县城,沿着滚滚的白龙江左岸前行,然后进了深邃幽静的山谷。尕让是贫苦牧民家庭的子弟,1958年民主改革之后才到县城上小学,小学毕业后又到合作市上民族学校,然后当了迭部县宣传部的干部。由于喜欢藏族民间文学,整理出版过几本民间传说,“文革”结束后当了文化局长,后又当了县政协主席。

在安子沟吉爱那村,我们住在尕让主席的弟弟家。

到了吉爱那村的第二天,我们骑着马过了次日卡村和葱地村,顺着安子曲[1] 往上走,拐过一个塆子,突然就看见了措美峰。但见在绿色的缓缓上升的山坡间突起着一座庞大的白石头山,比扎尕那的阿尼玛沁山大几倍,比阿尼堆尼还要突兀和挺拔。而在这白色的山岩之上,又拔地而起,耸立着尖尖的八九座石峰,直愣愣地戳向蓝幽幽的天空,像是举起的一排刺刀,又像是插箭台上耸立的一簇箭杆。我惊呆了,半晌,问尕让主席,那是山吗?尕让主席瞪着我说,那不是山是什么?我说,哪像是山呀,那是冰挂呀,倒立着的冰挂呀!那有几百米高吧!那要是山还不塌掉吗?一次地震就会塌掉。尕让主席说,我小时候它就这个样子,我老了,它还是这个样子。

措美峰的刀锋一样的山峰闪烁着蓝盈盈的亮光,像是镀了一层蓝色珐琅。

这天我们一直攀上了岩石裸露的地方。回头往下看,山坡上长满了密密的高山杜鹃。

再往下是草场,再往下是细若游丝的安子曲。安子曲那边是一层一层的山,所有的阴山坡都长满了绿森森的松树林。一片叠一片的绿松林如同大海上一层又一层的波涛向白龙江涌过去。

尕让主席说,我们站的地方三千五百米,措美峰海拔四千九百米,是迭山的主峰。

次日,我们游览了尼欠沟,从亚列巴村的山坡上又一次看到了措美峰。我折服了,对尕让主席说,措美峰比阿尼玛沁、阿尼堆尼还要漂亮。在吉爱那村住了三天,第四天早晨起床,喝了酥油茶吃了糌粑,我们准备要离开安子村了。那天送我们来安子村的县政协的司机来接我们,这时尕让主席的弟弟走进来,用藏语和他说了一阵话。尕让主席便对我说,暂时我们还走不成。村子里有个老人过世了,昨晚过世的。我要走个礼去,吊唁一下。就是我们下头的这个人家。你在家里坐着等一下,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他就和弟弟一起拿着块酥油,提上一口袋青稞走了出去。

吉爱那村是安子沟里最大的一个村庄,有五六十户人家,院落分布在安子曲北边向阳的山坡上。这里的房子盖得和扎尕那不同,扎尕那大都是两层的楼房,院落很紧凑,而这里是在山坡上平出块地方盖一圈平房,然后在平房后边的山坡上又平出块地来盖一排房子。这排房子才是真正的正房,住人,而下边的那圈平房是牛圈、羊圈和仓库。等着尕让主席的时候,我闲着没事走到外边的平房顶上去。藏民的平房房顶是平台又是麦场,他们用连枷打场。

于是,吉爱那村的几十户院落便呈现在我面前。它们有的是沓板房,有的是土顶房,错落有致一层层排到山脚下。山脚下是平坦的麦田,一直延展到安子曲上边。我的眼睛很快地被吸引到离我脚下最近的一个院落,村子里不断地有人抱着酥油提着布袋走进这个院子。有些人是远道赶来的,骑着摩托和骏马。他们到了门口就熄灭引擎或翻身下马,一脸肃穆地走进院子。一进院子我就看不见他们了,高大的正房顶上瓦片一样排列的松木板挡住了视线。这间正房很宽大,很有些年代,墙上有裂缝,房顶上的沓板也非常陈旧,灰扑扑的。

后来,尕让主席回来了。返回迭部县城的路上,我问他,你刚才走礼的人家不像是个一般人家,来了那么多客人。尕让主席回答,我们安子沟的总管过世了。

我怔了一下,这几年来迭部,还没听说哪个总管还活着。解放前的迭部县是卓尼杨土司的辖区,有不同于其他藏区的社会形态,他把属下的卓尼和迭部地区四十八个大部落叫做旗,每个旗设有旗长和总管。旗长都是从他的亲友和亲信中指派的,这些人都住在土司衙门所在的卓尼城里,平时不管事,只是偶尔下来视察一下各部落的民情。各部落的具体事务都由总管管理,总管都是大部落的头人。据我所知,杨土司属下纯藏民区域的那些总管,要么是1958年参加叛乱被击毙或者拘捕后死于狱中,要么是没参加叛乱的或者拘捕后活着放回来的,应该也都老死了。似乎是猜测到我的心思,尕让主席又说,我们安子沟的总管解放时才十六七岁,叛乱发生的时候,正在兰州参观学习,没出啥事。我说,那么他在这块地方还有影响吗?尕让主席沉吟一下说,作为一个社会阶层的总管,他们已经彻底被打倒了,可是具体到某一个人,或者他的后代,由于品行、道德或者能力的大小好坏不同,有的人在民间还是有影响的。就拿安子沟的总管来说吧,他在十五岁的时候接替了他父亲的头人职务——老头人病死了。他十六岁上就干了一件大事,在迭部沟影响很大。那是1949年吧,迭山那边的大裕沟有几个藏民去四川松州贩大烟,松州自古以来就是茶马互市的物资集散地。他们从措美峰东边的一个山沟翻过迭山,从尼欠沟出来到安子沟,再过白龙江,又从达拉沟穿过岷山进了四川的若尔盖。他们经过若尔盖的一个部落时被打劫了,空手回大裕沟的途中找到安子沟的总管家。他们当中的一个人认识老总管,想请老总管帮助追回被打劫的大烟。可是到了总管家他们很失望,老总管去世已经一年多了,小总管那年才十六岁,他们一见到小总管就认为帮不了他们的忙。没想到小总管听了他们的事,立刻从安子沟挑了十个年轻人,都是好枪好马,在他带领下前往若尔盖。夜里闯进若尔盖的那个部落,打死了两个女人,抓住了三个打劫的男人,将他们绑在马上往回返。那是在四川的地盘上呀,他们前头跑,后边四川人的部落集合起几十个人追了上来,快进岷山的沟口时给追上了,围追堵截,把他们逼进一家四川的碉堡房里。追赶的四川人围上他们,开枪攻打了一天也没打下来,反而让他们从碉堡房里开枪打伤了三四个。对方看打了一天打不下,天又黑了,就下了狠心,叫人抱柴把碉堡房围上放起火来。真是想不到呀,那天老天爷帮忙,四川人的火刚点着,大雨下开了,把火浇灭了。对方没办法,雨下得大得很,就停止了进攻,想着天亮了再打。到后半夜,被围困的十几个人趁着对方稍有松懈的机会偷偷开门,哗啷啷地骑着马冲出来,冲进岷山的山沟。一进山沟四川人就不敢追了,害怕遭遇埋伏,他们把那三个俘虏带回了安子沟。后来,若尔盖那边的人通过更登寺的佛爷说情,赔了两百头牦牛才把人赎回去。

措美峰||甘南纪事一个十六岁的尕娃娃干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来,一下子,安子沟的总管就在迭部沟和若尔盖出了名。人们不叫他的名字,都尊敬地称他尕总管。

尕总管不仅办事果断,对人也仁义。那是他十八九岁时,也就是解放初期的事——葱地村是安子旗的一个小部落,有一户人家的男人和旁人打仗,把人打死了。我们这里的规矩是打死人要赔命价。那家人穷得很,家里只有几头牦牛,还有十几亩山坡地,全部家产赔命价还不够,就啥都不要跑掉了,丢下四十多岁的老婆子。那男人跑了以后再没回来,音讯全无。老婆子一下子陷入绝境,没饭吃不说,睡觉都没地方。尕总管就把她收留下来,说你到我家做活来吧,我把你养老送终。实际上他不仅负责养老送终,还把老婆子到他家以后生下的一个娃娃也养大了。

谁的娃娃?尕总管的吗?我插话。

不是的。尕总管的女人年轻着哩,那时还不到二十岁。是老婆子和外头的男人生下的娃娃,男人是谁,谁也不知道。

尕总管后来可是受苦了。1958年以后我们这里搞民主改革,他家定了个牧主。

他可不是一般的牧主。他是大部落头人,总管,管着十几个小部落。我又插话。

尕让主席说,那是那是,他家有七八十头牦牛,二三十匹马,还种着几十亩地。一家人忙不过来,还雇着一个牧工。

就雇一个牧工吗?

就雇一个牧工。他自己要劳动,他的女人娃娃也要劳动呀,种地,放牧……

他自己也要种地放牧?部落的百姓不给他缴粮吗?

谁给他缴粮?迭部的百姓都是杨土司的百姓,只给杨土司缴粮,就像老百姓缴皇粮一样。作为总管,他得到的好处就是部落里谁和谁打仗闹纠纷了,他出面调解,调解完了,人们送给他一些粮食或是一只羊。此外,他再也没什么好处。杨土司不给他发工资或津贴。

草山不是他的吗?

草山怎么是他的呢!草山是全部落公共的财产,大家都可以放牧。如果说他占便宜,那就是他家的牦牛多,马多,吃的草多,草山他可不能霸占成自家的。放牧的时候,草场也是轮流放牧,这块地方草长得好,那块的草长得不好,那就今年你家在这里,明年他家在这里……对了,他家是有个特殊待遇,就是每年庄稼熟了,全村人集中起来先给他家割庄稼。我们这里的祖辈的习惯是割庄稼集体割,谁家的庄稼熟了先割谁家,后熟后割,可是我们吉爱那村好多年以前就立下规矩,先割总管家的,然后才割其他人家的。

为什么?就因为他是头人?

这事有缘由,30年代尕总管的父亲活着的时候,有一年我们村和尼欠沟的一个村子为了争草山打起仗来,打了五六年。我们把人家的人打死了十五个,人家把我们的人打死了十个。后来杨土司出面解决争端,我们村要赔人家五条人命的命价。命价高得很,一条人命就能把一户中等的人家赔得破产,那时候人们都穷得很,五条命价要是摊到每户人家,穷人家就要破产好几户。后来,命价的大部分由尕总管的父亲赔了,他们家一下子拿出来二十匹马,事情就算过去了。那一次差不多把他家整穷了,一匹马要抵上几头牛的价值呢,一般人家养不起那么多马,也就养一两匹自己骑用。二十匹马,那是他们家产的一半呀!

尽管尕总管的名声好着哩,但是民主改革以后,他还是吃了亏。平叛结束后他被抓到合作市集训,也就是劳教,一年多才放回来。放回来时他家已经定成牧主,房子被没收,土地和牛羊已经归了人民公社,他一家人住在借下人家的牛圈里。后来运动一个接一个,每次运动一来,就把他拉出来批斗,吊起来打,关禁闭。到“文革”的时候,他的腿已经瘸下了,走路一拐一拐的,腰也打坏了,直不起来。他的女人“文革”中得了肺病,没钱治就过世了。他一个人带着四个娃娃过日子——两个儿子、一个小姑娘,还有那个他收留的老婆子生下的娃娃。那时候生产队领导说那老婆子,你是贫下中牧出身,怎么能和剥削你的牧主生活在一起?要和他划清界线!队干部就叫她赶快从牧主家搬出来,可她就是不听,偏要和牧主一家人住在牛圈里,还千方百计帮助尕总管。实行人民公社的那些年,人们生活困难得很,粮食不够吃,肉食就更是少而又少。尕总管是牧主,又是劳教释放犯,不敢动不敢说,加上几个小娃娃,家里就更是缺粮。老婆子就从生产队的地里偷些麦子青稞,拿回家给娃娃们吃。有时候为了娃娃们能吃上粮食,她自己一口粮都不吃,靠挖些野菜什么的充饥,把胃整坏了,得了胃溃疡,后来胃穿孔死掉了。那时候她的娃娃才五六岁,比尕总管的大儿子小两三岁。

一直到改革开放后,他家的日子才好过起来。落实民族政策,老房子退给了他。接着土地承包、牛羊到户,他家慢慢地又富裕起来。娃娃们这时都二十几岁了,小儿子学成司机,和别人合作贷款买汽车,跑运输贩运木材。大儿子成家后领着媳妇上牧场,放自家分的十几头牛去了。他和姑娘,还有那个老婆子的娃娃在家种地,领着一家人咬紧牙关挣家业,分下的牛一头都不卖,一头都不杀。小儿子搞运输挣下些钱不乱花,都买了牛。现在他家的牛是全村最多的,大概有上百头。他还当上了县政协委员,人前像个人了。在村子里,他又关心起公共事务来。由于他为人公正,办事干练,全村人都尊重他。村民调解委员会一成立,他就被选进去了。这几年,可以这么说,吉爱那村的民间事务就是他说了算,他的威信和影响已经超过村长书记。村民们家里出了啥事都愿意找他,他从不推托。可是尕总管有两件事没办好。一是由于女人死后,家里没个做饭料理家务的人,所以他的小姑娘一直没出嫁。姑娘的名字叫梅朵,就是花儿的意思。那姑娘长得真是漂亮,长相随她的阿妈,她阿妈年轻时是安子沟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养下的梅朵也数一数二。梅朵虽然出身不好,但从十六七岁上就不断有人到她家提亲,但都叫尕总管挡回去了。他说家里没女人,丫头要做饭哩,等到儿子们娶下媳妇了才出嫁呢,结果梅朵到了二十五六还没个婆家。

还有件事就是他的两个儿子和那老婆子生下的娃娃都没娶下媳妇,都三十多岁了。这也没办法,讲阶级斗争的年代,总管的儿子谁家的姑娘都不给。刚开放的那几年他家还穷,娶不上媳妇。可是,牛分到家里,没人挤奶打酥油也不成,大儿子就娶了个一条腿瘸的姑娘,两口子到牧场里荡牛去,再后来家境好了,小儿子说上了媳妇,可是那老婆子的儿子还是说不上媳妇。说不上媳妇他就不叫姑娘出嫁,他对那些提亲来的人说,他的哥哥还没说下媳妇呢,她能出嫁吗?那娃娃名字叫措姆,就是大海的意思,三十多了,人能干得很,身体也壮得很,做起活来不知道乏。骟牛的时候,其他男人都要一个手抓住牛角,一个手扳住牛的下巴才能把牛扳倒,可是那娃娃两只手抓住牛角一拧,牛扑腾一下就栽倒了。那娃娃长得真是难看得很,一个瓦刀脸,小时候在地下爬着玩,脸杵在火盆里,把半边脸烫下铜钱大的死疤子,亮晃晃的,姑娘们看见害怕呢,都不跟他。尕总管张罗着说过几个人家的姑娘,都没说成,最后想了个主意——十四五年前的一个春节,全家一起过年,他当着小儿子和小儿子新娶的媳妇的面,对梅朵和措姆说,梅朵,措姆,明天你们两个叫单增拉着到城里去一趟,买几件衣裳,然后准备一下,十五过了就到牧场去。以后你们两个人就在一搭过日子,荡牛去,把你哥哥和嫂子换下来,叫他们到家里来。

单增是尕总管小儿子的名字。后来单增告诉我,听完尕总管的话,单增和媳妇都惊呆了,这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他们知道妹妹早就有心上人呢,是葱地村一个也是开车的年轻人。那年轻人二十四五岁上就请自己的舅舅来说过亲,尕总管没答应,说的还就是那话,家里没有做饭的人,等到娃娃们娶下媳妇她才能出嫁。那年轻人一直在等,以为尕总管给措姆说了亲,就会同意他和梅朵的婚事。村里人也都认为只有那年轻人才配得上梅朵,因为他长得也俊,有本事,家境也好。

当时措姆也惊了一下,他根本就没想到尕总管会把仙女一样的梅朵许配给他。措姆的脸当时变得红彤彤的,然后就叫了一声“阿库”,说,那不成那不成,我跟梅朵妹妹不般配……但是尕总管厉声说,啊么不般配了!你瘸着还是瞎着,还是瘫了要她伺候呢?!措姆是个老实疙瘩,从来不和尕总管犟嘴,见尕总管一生气,就乖乖地不出声了。

那天晚上,梅朵啥话也没说,就是脸色变得白惨惨的。我听单增说,她回到自己的房里后才哭开了,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去河里背水的时候,人们都看见她的眼睛红红的。以后的几天也是这样,梅朵白天好好地做饭、背水哩,啥也不说,就是夜里哭着不罢。好几天她的眼睛都红红的,她不愿意跟措姆做夫妻。尕总管也知道,因为每天姑娘端上饭来,他就能看见她眼睛红肿的样子,但是他一句话也不说,就像没看见一样。倒是措姆自己很识趣,正月十五前的一天吃罢晚饭,等到房子里只剩下他和尕总管两个人的时候,才对尕总管说,阿库,我有句话要给你说一下。尕总管问,你有啥话呢?措姆说,你叫我和妹妹到牧场去的事,还是再思想一下。尕总管哼了一声说,我思想啥呢?措姆又接着说,我妹妹的心上有人哩,已经不是三年两年了,你就叫我妹妹遂了她的心愿去,愿意跟啊一个就叫她跟啊一个过去,我再找一个也成哩。我已经三十五岁的人了,再等几年都等得住。尕总管似乎是一切都想好的,措姆的话刚一说完,他就大声地说,这个事情你说了不算数,你妹子说了也不算数,我说了算!你就啥话也不要说了。你们好好地收拾一下,十五一过就上牧场去。叫你们的阿哥回家,你嫂子是个半脸汉[2],牧场的活不适合她。

过了两天,措姆和梅朵就上牧场去了。

汽车在安子沟狭窄的沙石公路上行驶,颠簸得我的头几乎碰到了顶篷。我大声问尕让主席,还真去了?

真去了。尕让主席回答。

这就是说他们两个人做夫妻了?

嗯。

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吗?两个人能安稳过日子吗?

安稳着呢。梅朵挤牛奶、做饭、打酥油,措姆荡牛护家,日子过得好着呢。可是唯有件事不顺心,就是不知道啥原因两个人在一搭过了十几年,梅朵都四十了,措姆也四十五六了,两口子还没有生下一个孩子。大概在四五年前的一天,梅朵就跟措姆说,今天我凭良心着跟你说个话,你也凭良心着说个话,我跟你一搭坐了十几年了,我对你好着呢没有?措姆说好着呢。梅朵又说,好着呢那我就说个心里话,我要生个娃娃。措姆也为自己没个娃娃发愁,这是他和梅朵共同的烦心事。他静静地看着梅朵,等梅朵说。梅朵又说,你知道的,我跟你一搭坐下以前,有人到家里来提过亲。我要和那个提过亲的人养一个娃娃,你思想上通不通得过?措姆没想到梅朵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愣怔了一会儿才回答,我们抱个旁人的娃娃都成呢,你跟那个人生娃娃是不成。这些话是梅朵好言好语地跟措姆说的,没说成,梅朵也就没再说什么,可是措姆的心里不舒坦,过了几天回吉爱那村驮粮的时候一五一十地跟尕总管说了。尕总管一听就气炸了,跑到牧场去把梅朵好好地捶了一顿,也狠狠地骂了一顿,说,你有男人哩,不好好和自己的男人过日子,还想着跟野男人生个娃娃呢!你是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这一打,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尕总管教训完梅朵回村里去,梅朵却躺下不干活了,说是她的头痛得很,连牛奶都不挤,酥油都不打了。

这样过了半年多,梅朵的病就是不好,身上不是这达痛就是那达痛,就是不干活。这一来把措姆整住了,尕总管也没办法,就领到寺院找活佛算了一卦。一算卦,活佛说,这要磕头去哩。这是心病,是妖魔附体,妖魔害她来了。这样的病吃药不管用,只有神灵才能救她,要磕头求佛去呢。活佛还说,这要到远处的大寺院磕头,要磕十几万个头,还要到西藏磕头去呢。于是尕总管就领上梅朵磕头去了,先到旺藏寺磕,又到郎木寺磕,还到更登寺、拉卜楞磕了。后来,该是到西藏磕头去了,可是尕总管腿脚不灵便,太远的路陪不了梅朵,就准备了一笔钱,叫梅朵自己坐汽车到兰州,再从兰州转车到西藏磕头去。这种祈求佛爷保佑的头磕起来很麻烦,要到一个寺院附近租下房子或是住在旅馆里,然后天天到寺院里去磕头。站起来趴下,再站起来趴下,要磕上几天半个月,磕上几千上万个头,然后再转到另一个寺院去。结果梅朵去西藏磕头磕了四五个月才回家,回到家里的时候病好了,但是却怀孕了。又过了几个月就生下个小姑娘。这一来事情就又麻烦了,梅朵的病好了,措姆却又病了——其实啥病也没有,就是不干活。白天坐在帐篷外头晒太阳,晚上早早地就上床睡觉,狼在帐篷外头嗥都不出去看一下,牛丢过了也不找去。整得梅朵一个人要干两个人的活,又要荡牛,又要挤奶打酥油。牛跑过了,满山满洼地跑着找牛。晚上还要到山坡上看牛去呢,不要叫贼把牛偷过。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那个小姑娘已经三岁了,措姆还是不好好干活,像个二流子一样转来转去地喝酒,谝闲话。那个小丫头确实长得漂亮得很,心疼得很。人们都说,那是葱地村那个人的孩子,不是措姆的孩子。措姆长得那么难看,养不下这么心疼的小丫头。人们还都说,这两口子现在维持着呢,因为尕总管活着,只要尕总管一死,迟早要离婚……

我已经不想尕总管的事了。汽车驶到安子沟口,公路两边的峭壁突然分开,眼前豁然开朗,白龙江南岸岷山山脉绿色的山坡如同一幅织锦突然在面前展开。我的耳边猛地传来扎尕那艺术节上,那位女歌手高亢而又哀婉的歌声:

世上最大的寺院是西藏的寺院。

这一辈子一定要把西藏的头磕上,

这一辈子磕不上西藏的头,

下辈子想磕也磕不上了。

世上最要紧的是孝敬父母。

这一辈子对父母不孝顺,

过去了后悔都来不及,

做下些好吃的也吃不上了。

活人就是活着个男人。

一辈子不好好地过日子,

平常的日子里光吵仗,

岁数大了再想过好都来不及了。

[1](藏语)河,江。

[2](方言)残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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