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任文彪

（原文刊于《中国钱币》2024年第2期）

在讨论中国早期的钱币学著作时，近现代学者常提到一种姚元泽《钱谱》，并将姚元泽定为唐代人[1]。但除了名字和时代之外，几乎找不到任何确切资料。

事实上，钱币学界对姚元泽《钱谱》的这种认识，可以追溯到乾隆十六年（1751）纂成的钦定《钱录》。《钱录·序》称：“前世纂述如顾烜、封演、姚元泽、张台、陶岳、金光袭、李孝美诸人所著，第散见于载籍，久无专书”[2]。虽然没有说明姚元泽的时代，但由于其名被列在唐代的封演和张台之间[3]，自然容易被视为唐代人。

与此同时，一些学者还提到明代有一种《姚氏钱谱》[4]。这一说法可以追溯到明代陆深的《俨山外集·河汾燕闲录》：“吾乡姚氏所藏钱谱，尽裒历代之钱，穴纸谱之，奇形异状无所不有，而各疏时代由来。前辈杨铁崖维祯、钱艾衲鼒俱有论撰。”[5]陆深没有提到作者的具体名字，后世学者也未能提供更详细的资料。

然而，所谓唐代姚元泽《钱谱》和陆深所称《姚氏钱谱》其实指向了同一个对象，即元末明初姚元泽所作钱谱。清代，稍早于钦定《钱录》，乾隆九年编有《石渠宝笈》一书，著录内府各处收藏的历代书画，其中有一部藏于养心殿的书法册子，名为《元明人题钱谱杂文》。说明是“题姚元泽所集钱谱”，并详细记载了各篇题跋的作者信息，其中就有陆深提到的钱鼒《泉谱序》和杨维祯的题跋。可知所谓的《姚氏钱谱》就是姚元泽钱谱，而姚元泽也并非唐代人[6]。

图 1《元明人题钱谱杂文》封面

这本《元明人题钱谱杂文》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院，蝴蝶装，全幅尺寸31×45.8 厘米（图 1）。册内共31幅，收录了13人所作各种题跋，分别是钱鼒《泉谱序》、冯恕《古泉解》、钱嵩书赞、赵仪书跋语、孙作书序、林珣书跋语、金声书赋、钱震《钱补传》、鲁渊书绝句二首、杨维祯书跋语、倪中书长歌、陈朴书跋语、赵棣书五言律诗一首。另有前副页一张，为夏衡所题“泉谱”二大字[7]（图 2-4）。

图 2 夏衡隶书“泉谱”

图 3 钱鼒《泉谱序》首页

图 4 杨维祯跋语首页

册中的部分书法作品曾对外界展示，并在书法艺术界产生了一定的影响。1994年，台北故宫博物院举办云间书派特展，同时出版《云间书派特展图录》，选录了杨维祯、金声、倪中、夏衡四人的作品。2003年，台北故宫赴德国办展，再次展出了杨维祯的作品[8]。杨维祯跋语还收入了大陆2000年出版的《中国书法全集》[9]。可以看出，由于杨维祯在书法史上的地位，其作品有更多机会为公众接触，其书法的艺术性也得到了最详细的研究[10]。但可惜的是，这些活动与出版物并未引起钱币学界的关注。

根据这本书册各题跋的内容，我们可以进一步探寻姚元泽钱谱的情况，也能借此考察元代末期钱币学之一斑。

首先是姚元泽其人。他是松江府华亭县人，世业医，娶金氏（金声之姊）[11]。他编集了钱谱之后， 遂邀请文人墨客为其题跋，并另编为一册[12]，即现存的这本《元明人题钱谱杂文》。题跋中有五人记录了时间，最早的是赵仪跋语，作于至正十四年（1354），且称姚元泽收集古钱已“积廿年之久”，最晚的冯恕《古泉解》作于戊申岁（1368）。可知姚氏生活于元末明初，其钱谱则在至正十四年之前已编集完成。

姚元泽钱谱的正式名称应该是《泉谱》。夏衡的题名即为隶书“泉谱”二大字，又钱鼒之序称为《泉谱序》，其文中且明言“目之曰《泉谱》”，又称姚元泽谓“吾之题册不曰‘钱谱’，而曰‘泉谱’者，尊古也”。其他题跋中“古泉集”“古泉谱”等都是随文而称，不是正式的名字。书册封面题签“元明人题钱谱杂文”则应出于清代人之手。后人将其作品径称为《钱谱》是不准确的。

姚元泽《泉谱》的形制较为特殊。共有十二方，方或称简[13]，“每方糊厚楮三叠，随钱形窍而夹，仍弥楮缝，钳以周郭，而背面皆可观”[14]。则是每方皆用厚纸三层糊成，按照钱币形状挖出孔洞，将钱币嵌入洞中，并将钱币外郭与纸洞之间的空隙粘住，从而达到防止脱落的目的，这样就取得了钱币正背面皆可观赏的效果[15]。也就是说，姚元泽的钱谱是一种钱币实物册子的形式，而非画图或拓片集，这在古代钱币学史上是颇为罕见的。

关于《泉谱》的尺寸，冯恕《古泉解》称“其崇盈尺，广半之，从与崇准”，根据元代江南地区常用的尺度标准[16]，可知其整体尺寸约是31.5×15.75×31.5厘米。参照当时流行的书册制度，图书一般为蝴蝶装，书口朝下放置，知道 15.75 厘米是全册的厚度，则每方的厚度约为15.75/12=1.3125厘米，平面为边长31.5厘米的正方形[17]。

关于《泉谱》的内容编排，金声称“以品列之”，知是按分类汇集各种钱币，所分品类也可约略推测。钱鼒《泉谱序》云 ：“予阅之，始擿其一方，则五帝制也，三代制也。又擿一方，则秦汉而下也。又擿数方，则三国而下也，唐而下也。又擿数方，则赵宋氏也，辽也，金也。又连擿数方，则有承袭者焉，有异域者焉，有不知年代者焉。而又擿一方，则曰古刀布。又擿一方，则曰奇品。极于厌胜品而止焉。”又冯恕《古泉解》云 ：“自颛顼而下，迄于今，历代帝王所制，以至殊方、僭国、奇品、厌胜，靡不搜罗而具载焉。”赵仪跋语 ：“自颛帝而下，至于今日，盖得其四五焉，依泉谱而第其后先，标其世代于上。虽偏方僭伪奇品厌胜咸列焉。”可知共分七类 ：历代（五帝三代至宋辽金）、承袭（僭伪、僭国）、异域（偏方、殊方）、不知年代、古刀布、奇品、厌胜品。

虽然有些品类的具体名字尚无法确定，但应是沿袭了宋代之前钱币学的分类传统。将其与洪遵《泉志》对比，约略相当于正用品、伪品、外国品、不知年代品、刀布品、奇品、厌胜品，而缺少天品、神品。在顺序编排上，《泉志》外国品在刀布品之后，《泉谱》则将异域品提到不知年代品之前，这或许与蒙元帝国的庞大疆域有关，有些钱币铸地在前代虽属外国，但蒙元时代则纳入版图，与历代正用品、僭伪品的性质只相去一间了。至于《泉志》的天品、神品，收录的本就是神话传说中或带有神秘色彩的钱币，《泉谱》以实物成谱，正该无此两类。

《泉谱》的具体钱币品种，钱鼒《泉谱序》称 ：“其制不同，其文不一。有耸而两其股者，有圜而龙者，方而马者，椭而龟者，有龙马相望者，龟龙相顾者，铢两者，年号者，爪其背者，干支其背者，有土蚀而山其形者。其他不能悉数也。”可以推测应有布币、白金三品、带图案的厌胜钱、五铢、半两、年号钱、背月纹钱、背干支钱等。

《泉谱》列为最早的钱币品种是颛顼币[18]。按颛顼时代并无铸币，但自宋代董逌起，开始将某些布币认定为远古帝王所用，后来学者虽对此有过质疑[19]，但罗泌《路史》则进一步发挥了董逌的传统，并产生了很大影响，直到清代。姚元泽《泉谱》既然自颛顼币开始，显然也是受到董逌一系的影响，赵仪称其“依泉谱而第其后先”，所依据的可能就是董逌的钱谱，或沿袭董逌观点的某部钱谱。

姚元泽《泉谱》在姚家历代相传。夏衡题名时署“经筵侍书顺天府丞”，根据《明实录》，夏衡担任顺天府丞是在明英宗正统八年（1443）十二月戊申至十四年九月甲申[20]，据赵仪作跋语时已不下九十年，其时姚元泽当已去世。陆深（1477-1544）生活于成化至嘉靖年间，还说“予尝阅之，亦一博古之清玩也”，知当时尚在姚家。后来《泉谱》不知所踪，诸人题跋册子则进入清宫收藏。

按钦定《钱录》卷一收录异布十种，首以无文布币两种，曰 ：“右二品，面背无文字，姚元泽谱云三代以上布也。”[21]（图 5）单据此条，似乾隆时《泉谱》尚存内府，但《钱录·序》将姚元泽谱列入“第散见于载籍，久无专书”之列，与此推论矛盾。考虑到姚谱佚文仅此一见，且词句疏略，《钱录》此语似更有可能是转引自其他资料，而非根据原谱。而且《钱录》的编纂者似乎未注意到或未能核查题跋册子，所以才在序中将姚元泽之名随意排在封演、张台之间，造成后来的误会。

注释 ：

[1] 陈莱孝：《历代钟官图经·自叙》，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抄本，叶1a ；夏荃：《退庵钱谱·历代钱谱考》，《中国古钱币图谱考释丛编》，书目文献出版社，1992年，第1390-1391页；丁福保：《古钱学纲要·历代钱谱目录》三《佚本》，天津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30页；王贵忱：《略论洪遵〈泉志〉的学术价值——兼谈古代钱币文献存佚情况》，《广东图书馆学刊》，1984年第1期（该文略作修改后又发表于《中国钱币》2000年第3期）；简柱华“姚氏钱谱”词条，《中国钱币大辞典·泉人著述编》，中华书局，2007年，第133页；汪圣铎：《〈泉志〉前言》，《泉志》，中华书局，2013年，第1页。倪模：《古今钱略》卷28《历代谱录》“姚元泽钱谱”条，则谓“元泽盖宋以前人”（《四库未收书辑刊》第6辑第11册，北京出版社，第685页）。

[2] 《西清古鉴》附《钱录·序》，乾隆间内府刊本，哈佛燕京图书馆藏，叶1a。

[3] 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14《类书类》“李孝美《钱谱》”条，谓“唐张台亦有《钱录》二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666页。但由于洪遵《泉志》引用的张台书中记载了五代时期楚国马殷的天策府宝，所以现在一般认为张台是五代时人（参简柱华“张台”词条，《中国钱币大辞典·泉人著述编》，第2页）。

[4] 倪模：《古今钱略》卷28《历代谱录》“姚氏钱谱”条，第689页；彭信威：《中国货币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547页 ；王贵忱、简柱华编：《中国钱币泉人著述年表》，《中国钱币大辞典·泉人著述编》，第300页。

[5] 陆深《俨山外集》卷4《河汾燕闲录下》，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明嘉靖24年刊本，叶6a。由于姚之骃《元明事类抄》（卷26《珍宝门·钱》“钱谱”条，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84册，（台北）商务印书馆，第423页）在引述陆深的话时，误作“吾乡朱氏所撰钱谱”，倪模、彭信威、王贵忱等遂谓作者有姚氏、朱氏两说，实不足据。

[6] 《石渠宝笈》卷10《贮养心殿一》列朝人书册上等，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 823 册，（台北）商务印书馆，第290-291页。按嘉庆《上海县志》（卷18《志艺文》子部谱录类，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嘉庆十九年刊本，叶14b）著录：“《钱谱》。明姚元泽撰，孙作序。裒历代之钱，各疏时代由来。杨维桢、钱鼒俱有论撰，亦博古之清玩也。”亦可证。

[7] 按：《石渠宝笈》将夏衡所题“泉谱”二大字误记为“钱谱”。

[8] 朱惠良：《云间书派特展图录》，台北故宫博物院，1994年；朱惠良：《云间书派特展简介》，《故宫文物月刊》第139期，1994年10月；书画处、图书文献处：《“天子之宝——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收藏”展品系列选介（五）书法·图书文献》，《故宫文物月刊》第248期，2003年11月。

[9] 杨维祯：《题钱谱草书册》，见刘正成主编：《中国书法全集》第46卷《康里巎巎、杨维桢、倪瓒卷》，荣宝斋出版社，2000年，第150-163页；楚默对此作品的考释见同书第238页，后来又收入《楚默全集11》《元明书法作品考释》，上海书店出版社，2014年，第30页。

[10] 朱惠良：《由书迹观世变——杨维祯题古泉谱册》，《故宫文物月刊》，第281期，2006年8月；楚默《杨维桢研究》，上海书店出版社，第2014年，第364-366页。

[11] 参赵仪跋语、金声赋等。关于姚元泽的名字，几乎所有资料都无异称，唯杨维祯题跋称为“姚泽”。这有两种可能性，一是杨维祯为行文便利，而省称“姚泽”，即双名单称；二是姚氏本名姚泽，字元泽，杨维祯是前辈故称其名，而同辈友朋则称其字。待考。

[12] 冯恕《古泉解》谓“赞叙之编，赋咏之什，又别为一册。”

[13] 孙作序“松江姚君元泽亦出古钱十二方以观焉”，冯恕《古泉解》“其集共简若干，简为窾以受钱”。

[14] 钱鼒 ：《泉谱序》。

[15] 赵仪“装简册以剜嵌之，使可披玩，周郭肉好，精粗反正，一一可观，必极于精致”，冯恕《古泉解》“其集共简若干，简为窾以受钱，钱背有文，亦窾出简后”，钱嵩“次第陷置，方册整甚”，以及前引陆深语“穴纸谱之”，皆强调了这种不同寻常的形式。翁树培曾根据陆深“穴纸谱之”一语，“疑是以钱之拓本嵌装纸上也”（倪模：《古今钱略》28《历代谱录》，第689页），今根据诸人更详细的题跋，可正翁说之失。

[16] 熊长云：《元尺考》，《故宫博物院院刊》，2023年第3期。

[17] 若《泉谱》如图书般每页对折，则1.3125厘米是每方对折后的厚度，展开后，每方厚度约为0.65625厘米，平面是63*31.5厘米的长方形。亦在合理区间。

[18] 冯恕《古泉解》称“自颛顼而下，迄于今”，赵仪跋语称“自颛帝而下，至于今日，盖得其四五焉”。

[19] 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14《类书类》“董逌《续钱谱》”条，谓“其谱自太昊、葛天氏，至尧、舜、夏、商皆有钱币，其穿凿诞妄至此”（第667页）。

[20]《明英宗实录》卷111、卷183，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1962年，第2243、3563页。

[21]《西清古鉴》附《钱录》卷1，叶5a-b。按陈莱孝《历代钟官图经》卷1收录了另外两种无文布币，称：“《吉金录》：右二品，背面无文字，姚元泽谓三代以上布。”文字与《钱录》几乎全同，但钱图不同，所引《吉金录》亦不知为何书，待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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