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瓷器福文化深度解析：符号背后的故事

清红地金彩“喜”字纹盘

福文化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福”这一文化符号也是中国传统瓷器装饰的重要元素。通过考察中国传统瓷器，发现其运用福文化符号呈现出四大特点：一是崇尚含蓄之美；二是讲究形意之美；三是追求圆满之福；四是彰显福意之旨。这些理念也可以为现代瓷器的创新发展提供借鉴。

中国是福文化的发祥地，福文化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一种共同价值观，生产生活中处处可见福文化的踪影，并通过口头语言、日常行为和器物展示等主要形式传承至今。中国是瓷器的诞生地，瓷器作为重要的日常器物，与福文化自然相遇，不仅成为福文化的载体，而且本身也融合成为一种文化。

何为福文化？福文化起源于古代的祭祀，最初表示双手捧举酒樽祭祀，祈求获得上天（祖先、神灵）的保佑，实现自己的愿望。《尚书·洪范》把“福”分为“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民间通常把“福”理解为“福、禄、寿、喜、财”。这些内容大同小异，其共同点都是吉祥如意。为了呼应具有广泛性的瓷器，本文对传统“福文化”的外延界定为民间的“五福”说。

符号被认为是携带意义的感知，往往由人们约定而成。“人是符号的动物”，“一切文化形式都是符号形式”。人们对福文化的崇尚，自然也把其符号表达于剪纸、建筑、瓷器等诸多载体之中。学术界虽有对福纹的研究，但缺乏对瓷器造型及其结合载体的探讨；虽有研究瓷器的福文化，但多偏向于某种器型，缺乏针对性和系统性。本文着重关注传统瓷器福文化符号的特点，以及现代瓷器如何创新应用。

在此，传统瓷器主要是指烧制于1919年五四运动以前的中国瓷器，而现代瓷器是指五四运动之后的瓷器，尤其是指改革开放以来的瓷器。

福文化符号在传统瓷器中的运用特点

清康熙青花万寿字大尊

瓷器鉴赏往往关注三大要素，即造型、装饰和釉色。按此逻辑，瓷器中的福文化符号主要分为纹饰符号、造型符号和釉色符号。造型符号有葫芦瓶式、鹿头尊式等，兴起于唐宋。从元朝开始，由于统治者草原文化的审美意识，人们一改宋朝淡雅之风，瓷器整体开始崇尚纹饰。在此之前也有一些窑口的瓷器如磁州窑、雷州窑等，采用吉庆文字作为纹饰符号。釉色符号配合纹饰符号在明清得到蓬勃发展，主要有红色、金色，或以五彩组合。

明青花福字款碗

重视非语言符号，崇尚含蓄之美。传统瓷器运用符号装饰，有图必有意，有意必吉祥。整体观察传统瓷器上的福文化符号，主要分为三种。一是具象符号，如动植物纹（蝙蝠、梅花鹿、葫芦、寿桃、松树等）、“福禄寿”人物画像、铜钱等；二是抽象符号，如几何纹、福字纹、寿字纹、禄字纹和喜字纹等；三是意象符号，如龙等瑞兽。其中具象符号的动植物纹，使用了谐音、暗喻等修辞手法，如虎、蝠、斧及葫芦、鹿、松树分别象征“福”“禄”“寿”；两枚铜钱，代表双全。人们因此总结出“蝠倒福也到，鹿来禄亦来，松鹤祝高寿，喜鹊贺喜临”的设计顺口溜。清代纹饰除继承了晚明 “福”“寿”“寿山福海”“百鹿”“百鹤”“云里百蝠”等，还增添了“云蝠衔寿字”“双龙戏团寿”“云蝠”“瓜瓞绵绵”等。除了纹饰采用福文化符号外，瓷器造型也有相关应用。例如，唐朝开始烧制葫芦瓶，宋代有定窑鹿头尊，其中北京故宫博物院现珍藏有500余件清朝葫芦形瓷器。这些福文化造型符号以厚重圆润为特点，寓意幸福厚重圆满。

这些符号除了字纹，都是非语言符号，一方面是契合了民众识字率低的客观要求。与文字相比，图像因其直观、鲜明、生动的特点更能被受众认知与把握；另一方面也是满足民众的审美品位，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讲求含蓄温婉，追求曲径通幽之美。

文字符号艺术化，讲究形意之美。汉字是汉语的符号，不仅是中国人日常交流的语言工具，同时也是一种艺术形式，本身具有装饰美化功能。传统瓷器在其表面上，尤其是民窑，书写汉字“福”“寿”“喜”等作为主要图案，直接表达福文化。这些吉庆汉字往往字体多样化，甚至加以变形，成为更加精美的艺术图案，兼具实用与装饰的两大功能。例如，有的“福”字写成长瘦形，寓意“长寿福”；有的“寿”字写成长方形寓意“长寿”，或写成圆形成为“圆寿团花”，甚至草书而成，形似树枝，与梅花、竹子等相连。明清瓷器将“福”“寿”等吉庆文字构成树木，组合成一种纹样符号，使字与图浑然一体。例如，平凉博物馆所藏的明青花福字款碗，口沿饰一周卷草纹，内底有青花手写草书“福”字款，外壁饰折枝菊花纹。

吉庆文字除了以单体艺术化之外，还以反复、节奏、对称等手法，造就形式美。例如，南京博物院所藏的清红地金彩“喜”字纹盘，以同心圆形式排列了131个“喜”字，中心是一枚团寿。除了以相同字组合外，不同字之间也进行组合，常见的有“一团和气”“招财进宝”等。这些组合体巧书写，融会贯通，貌似一个整体的艺术图案。

组合使用符号，追求圆满之福。美好圆满的幸福，是人们共同的追求。传统瓷器组合使用福文化符号，正式体现了这一诉求。这些福文化符号往往以特定的汉字、人物、动物、植物或器物组合构成，形成了双喜纹、双钱眼纹、团花纹，其中以“百鹿纹”“群仙祝寿纹”“万寿字纹”为最。以常见的蝙蝠为例，它与“寿桃”相结合，寓意“福寿双全”；蝙蝠与牡丹、蝴蝶相结合，寓意“富贵万寿”；五只蝙蝠围绕一个“寿”字，寓意“五福捧寿”；蝙蝠与铜钱相结合，寓意“福在眼前”；蝙蝠与灵芝相结合，寓意“福至心灵”；飞舞的蝙蝠与娃娃相结合，寓意“福从天降”“福自天来”“天赐洪福”等。到了清代，纹饰更加复杂。河北大学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清嘉庆官窑粉彩福寿纹转心瓶，瓶颈部为锦地纹，外瓶鱼篓形器身遍绘福寿纹，内瓶为如意云纹，所有这些符号都寓意着美满幸福。

清乾隆釉里红“福禄”纹四方瓶

组合使用福文化符号，并不局限于图案符号。在色彩呈现方面，常用红色、金色，寓意吉祥喜庆，以矾红彩绘就“红蝠”，寓意“洪福齐天”。在造型呈现方面，葫芦瓶、四方瓶、凤首壶等具有幸福吉祥之意。例如，福州市博物馆收藏的清康熙青花细颈三节葫芦莲花纹瓶，“葫芦”与“福禄”谐音，且器形像“吉”字，故又名“大吉瓶”，寓意大吉大利；首都博物馆收藏的清乾隆釉里红“福禄”纹四方瓶，红彩绘出葫芦、蝙蝠、祥云等纹饰，加上四四方方的造型，寓意四方平定、富贵吉祥。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的清康熙青花万寿字大尊，通体以青花书写“寿”字多达1万个，排列整齐，纵横成行，加上“尊”的器型，寓意“万寿无疆”，成为瓷器纹饰与造型完美结合的典范。

除了瓷器单体运用福文化符号，瓷器的组合甚至套装也采用福文化符号及其系列。典型的是嫁妆瓶，成对出现，喜上加喜，常用的纹饰符号有“双喜”“麒麟送子”“龙凤呈祥”“富贵白头”等；造型符号有圆形、四方形、棒槌形等。

符号视觉焦点化，彰显福意之旨。“福”乃大家所愿、众生所求，福文化符号往往成为瓷器的视觉焦点。传统国人含蓄中有直白，求福的主旨鲜明。通常做法包括把福文化符号绘制在器物面积大的部位，如内底、里壁、外表腹部；设计开光样式，强化视觉吸引力；特意放大主要符号，或者组合符号，乃至满地编排；纹饰凸雕，正面堆塑，乃至造型仿生，使之立体化等。例如，清康熙五彩福寿开光人物纹棒槌瓶，腹部中心画有一个大“寿”字形开光，瓶内有八仙祝寿场景，成为该瓶的主要装饰图案。可以说，该纹饰符号几乎与造型符号同时进入眼帘。同样，河南新乡市博物馆所藏的清乾隆款粉彩福寿天球瓶，硕大饱满的桃子压坠枝头，瓶身后面另有一对蝙蝠相对而望，非常抢眼。中国三峡博物馆所藏的清道光素三彩人物纹带盖寿字瓷壶，该壶扁侧两面正体堆塑、雕刻成草书的“寿”字，构成造型符号的主体，由此成为视觉的第一焦点。

传统瓷器中福文化符号的感知基本在于视觉，听觉、触觉等感官的调用只有在触碰之后方有可能。视觉上的冲击力成为彰显福意之旨的最佳选择。因此，在传统瓷器上，福文化纹饰符号仅次于造型的视觉焦点，自古受到画工的精耕细作。

福文化符号在现代瓷器中的运用创新

清乾隆款粉彩福寿天球瓶

福文化一直活态传承，至今影响着中国人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在一定意义上还是中华文化区别于西方文化的重要标识。因此，福文化不仅可以而且应该与现代瓷器偕行，使“民族的”走向“世界的”。

秉承文化传统，表达福文化新内容。传统社会祈求幸福的观念一直没变，但幸福观的具体内容是在不断变化的。例如，在传统社会，追求百子千孙，多子多福；改革开放后，多子不一定多福，优生少生才是幸福一生；在新时代，有了一胎生二胎，有男有女才是“好”。我们在继承传统的民间“五福”的同时，也迎来了现代“五福”，即富强福、和谐福、友善福、爱国福和敬业福。政治生活的幸福与百姓生活的幸福高度融为一体，成为现代幸福观的重要内容。

现代瓷器服务于现代人。它要表达的福文化观念必须与时俱进，体现政治文明、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和生态文明的最新成果。例如，大到美丽乡村、都市圈发展、航天工业、健康中国等，小到日常生活中的小确幸，这些新幸福观都可以通过瓷器传达出来。

细分用户市场，增添福文化新元素。古代外销瓷的出现，表明已经在细分内外市场。在现代社会，必须更加细分用户市场，按国别、按地域、按年纪、按兴趣等进一步划分。中西方都有福文化，但西方福文化的基础是基督教的罪感文化，而中国的则是基于儒家的乐感文化。我们必须具有跨文化传播的意识。2013年3月20日，福建省海峡文化创意产业协会下设的福文化专业委员会发布了“世界福”，将中华的传统五福巧妙地融入设计中，并衍生世界福的九个福愿。利用这一现代福字纹，自然更具有世界性，更能呼应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对待西方用户，在表达福文化时，对传统符号要有所扬弃。例如，由于西方文化中的“吸血鬼”形象，蝙蝠往往被视为邪恶的象征，就不宜出现在外销瓷中。

“世界福”

利用设计赋能，增强福文化新动能。现代社会交往日益密切，出差旅行日渐普遍。福文化符号的应用除了原有阵地——传统纹饰外，更要体现在功能升级的器物造型上。例如，在旅行套装茶具中，以葫芦形为茶泡，内含三个“福”字茶杯，既简便又不失内涵。北方广种银杏，南方流行喝茶，银杏叶、福等符号可与马克杯相结合，成为一个文创纪念品，寓意“杏（幸）福一杯（辈）子”。其中马克杯内，还可增加一个内壁刻印福文化符号的茶漏。如果要设计餐具组合套装，不妨把餐具组合成一个葫芦，部件是两只碗（葫芦上肚、下肚）、杯子（葫芦嘴）、筷架（龙头），可作为礼品赠与他人。

相比传统技艺，现代制瓷工艺取得了重大进步，创造了许多新品种。以文创瓷器为福文化符号的新载体，是未来发展的重要方向。例如，设计、烧制360度旋转杯，在旋转开窗嵌入具有书法艺术的传统“五福”或者现代“五福”为一体，让人一边喝茶一边欣赏艺术。可以说，现代瓷器需要新的福文化符号，福文化符号也需要瓷器新品种。

清道光素三彩人物纹带盖寿字瓷壶

余论

观念文本静态有限，社会实践变化无穷。福文化与瓷器的相遇既有良好的历史基础，如何推陈出新，更上一层楼，是值得进一步探讨的话题。上述所提三点进路，是基于“内容—形式—技艺”的理论框架而展开的合理设想，抛砖引玉。

（作者：李海文；单位：厦门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传播策略研究”、福建省新型智库重点课题“推进中华文明的福建标识培育研究”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