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生活属性“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茶,还是文化属性“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的茶,或是礼品属性“烟酒茶”的茶,都具备闲适文化的特征与属性。
不过,茶叶这种闲适属性的存在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漫长岁月的变迁、演变和完善之中,慢慢形成。
饮茶成为一种潮流与风尚,离不开合适的与之匹配的社会经济条件,中国闲适文化逐渐深入人心,也要根植深厚肥沃的文化土壤之中,饮茶作为众多闲适文化的其中一种,正是从容、优雅、诗意、觉醒的内在精神内核的具体呈现和形象描绘。
要想更好理解中国闲适文化,不妨先来梳理一下茶叶的发展简史,在茶文化发展的纵向轨迹上,寻找那个与闲适文化内在精神契合的最佳触点。
在极其遥远的上古时代,对于华夏农业文明做出巨大贡献的神农氏,身体力行尝遍百草的时候,第一次发现了这种生长于林间的东方树叶。初入口,味微苦,青草香味弥漫唇齿之间,稍过片刻,略有回甘,口舌生津,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清凉爽快之感,游走全身。神农氏用亲身体验,确证茶叶具有清热,解毒,提神的功效。
在之后相当长的岁月里,茶叶一直混迹于草药之中,成为人们健康的守望者。随着人们对于客观世界认识逐渐深入,茶叶渐渐走出中药范畴。周武王伐纣,开创周朝盛世,也让茶叶有了全新身份。据相关典籍记载,周朝已经开始出现人工开辟的茶园,专门种植茶树,不过此时的茶叶,暂且只是一种独特的食物。
秦汉时期,茶叶的人工种植更为普及,《华阳国志》中提到,四川人“以茶为饮,久而成俗”,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久而成俗”与“飞入寻常百姓家”不是同一个概念。因为直到魏晋南北朝,茶叶这种食物依然是奢侈的,稀缺的,只有贵族豪门世家和文人雅士才有资格享用,茶需要煮,并且需要加入很多辅料和调味品,原本应该属于寻常百姓的生活饮品,距离人间烟火十分遥远。
不过,光阴流转,经过耐心等待,茶叶终于迎来属于自己的黄金时代。
创造了诗歌传奇的唐代,茶文化也开始正式走上兴盛之路。首先是茶叶的种植面积大为拓展,其次是茶叶正式成为饮品,饮茶活动也不仅仅局限于上层社会,而成为各个阶层共同的生活习惯。当然,此时的茶还是团茶,方便储存和运输,团茶也分等级,优质品种被选为贡品。再次,是大量关于饮茶活动的文化著作出现,最有名的自然是茶圣陆羽的《茶经》,这是世界上第一部系统介绍茶的专著,涵盖茶的种植、采摘、加工、器具及饮用方法,将自然与人文视角有机融合,提倡以“和”为哲学要义的中国茶道,此外类似《茶述》、《煎茶水记》、《采茶记》、《十六汤品》等茶叶论著也如雨后春笋般广泛出现。
宋朝文化特征是精致而风雅,与唐代相比,宋代人饮茶也更为讲究。茶的品类在宋代走向细分,流传至今的龙井和碧螺春在此时横空出世。名茶出现,饮茶的技艺也更为独特,点茶和斗茶风靡一时。点茶是将茶末与水搅拌融合,形成泡沫细腻的茶汤。茶汤颜色、泡沫均匀程度,都成为评判茶艺高低的标准。
明代一个显著的变化是团茶逐渐消失,散茶开始出现,冲泡方式也与现代社会更加接近。散茶的出现仿佛是解开了原本强加在茶叶身上的层层叠叠的束缚和限制,绿茶、红茶、乌龙茶陆续出现,红茶之中的正山小种,绿茶里的西湖龙井和黄山毛峰都成了闻名遐迩的名茶。腐朽无能的清朝,对于茶叶的唯一贡献,可能就是通过丝绸之路和海上贸易将中国茶叶远销海外,尤其是在英国,红茶成为上层社会的奢侈品。
我们可以做这样一个假设:如果单纯为了果腹终日忙碌,是不会出现闲适文化的。就像茶叶,如果一直被当作草药与食物,没有完成从有用之用向无用之用的转变,很难发展出丰富灿烂的茶文化。
漫长的封建社会,闲适文化与社会等级密不可分,只有那些不用考虑柴米油盐的富裕阶层,才有资格、时间和精力享受闲适文化,也正是这个阶层,以一己之力创造并不断丰富闲适文化。
这个群体最典型的代表是文人雅士,从魏晋南北朝的名仕到唐宋著名诗人,文人对于生活品质更为挑剔和讲究。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当物质生活不足以成为人生羁绊,内在精神需求便会觉醒。
从老庄的道法自然,逍遥游于世间,到陶渊明谢眺谢灵运等人寄情山水田园,到王维诗意栖居于辋川别业,再到苏轼的一蓑烟雨任平生式的豁达从容,中国文人对于闲适的追求从未停息。作家林语堂认为:“中国人的性情,是经过了文学的熏陶和哲学认可的”。所以,闲适从一开始出现就具有了精神与心灵层面的意义。
《辞源》将闲适解释为:清闲安逸。《新唐书》释意:咏性情者,谓之闲适。在文人墨客心中,山川草木、琴棋书画、诗酒花茶,都可以成为闲适的本体与对象。苏轼写道: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时光流逝之中,成为闲适文化的表征越拓越宽,从自然到居所,从器具到技艺,从艺术品类到生活方式,文房器具、书画古董、金石奇石、异香、林壑、卉木、禽鱼、窑器、漆器、竹器、品茗、饮酒、琴棋,文人雅士将自己的爱好融入审美,催生璀璨夺目的器物美学世界,创造雅致生活方式。
追求闲适,当然不是慵懒与逃避,而是用一种可行性极高的方式,主动平衡调和现实生活。人生苦短,充满无常。正如宋人赵希鹄《洞天清录》所说: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而风雨忧愁辄居三分之二,其间得闲者纔三之一分耳,况知之而能享用者又百之一二。对于纯净明澈,且灵魂自由的高敏感心灵来说,必然充满各种冲突,文人雅士以琴棋书画诗酒花茶这“八般闲事”,来慰藉人世间的苦与乐,寄托自己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
闲适文化是托物明志,追求理想境界。无论是“大隐隐于世市,小隐隐于野”的生活想象,还是王维那样追求自己的“诗和远方”,或者像苏轼一样升华内心境界找到精神层面的豁然开朗。都无一例外是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以闲养性,寄托自己的审美情趣。
闲适文化亦是智慧觉醒,作家林语堂研究孔子、老子、庄子、陶渊明、苏东坡等人之后,提出“觉醒、幽默、闲适、享受”生活哲学观点。足够丰富的人生阅历,足够细腻的情感体验,足够深刻的价值洞察,以文化视角,从物欲的束缚中解脱出来,达成精神上的自由境界。拥有这种智慧的人,高而能下,满而能虚,富而能俭,贵而能谦,辩而能讷。能大其心,容天下之物;虚其心,受天下之善;平其心,论天下之事;潜其心,观天下之理;定其心,应天下之变。
如果没有茶叶,闲适文化也许永远只能成为文人雅士和上层社会的专利,注定与寻常人家无缘。
所幸的是,琴棋书画诗酒花茶里有茶,柴米油盐酱醋茶里也有茶,文化雅致诗意的茶和平凡普通生活的茶,在此相逢,在此交汇,为中国闲适文化找到一条自上而下,从精英到大众的迁移通道。
饮茶算不上标准的艺术活动,与琴艺书画相比,甚至有些琐碎,但中国人细腻丰富的内心,自古至今,善于在生活的琐碎中找到那份难得的闲适。自从唐宋之后,饮茶逐渐被赋予更多的文化艺术意义与价值,在闲适的语境里彰显轻松自如的生活态度,成为忙碌的暂停,世俗的排遣,精神的寄托。
无论是药用还是食用,茶叶最初的实用功能历经两宋风华,开始从必需品变成点缀品,正如这种无用之美,才让饮茶与其它艺术、文化、审美活动一样,成为闲适生活的标准之一。在闲适自在的氛围里,我们才能真正感知细微,发觉趣味,体味审美,真正活出一身清朗通透。
在物质日益富足的今天,饮茶的意义更显重要,快节奏和碎片化时代,我们可能没有耐心下一盘棋奏一曲琴画一幅画,喝一杯茶的时间却是有的,越来越内卷的加速追求成功的赛跑之中,很多时候,我们都需要慢下来,给自己更多的时间与空间,享受舒适悠闲的生活节奏,建立自己全新的生活法则,从容而笃定,优雅而充满能量。